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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原之火

長廊外的小池映著銀色月鉤,沿著池邊是數以百計的柳樹,半垂的楊柳沐浴在月光下,隨風劃破了月影,宛如一條筆直的水線向前延伸,搖搖晃晃、搖搖晃晃......

「您的瀏海真長,妾身能掀起來看看嗎?」

思緒乍然而止,原本撐著頭坐在靠內廊盯著園內池塘發呆的實羽,稍稍回過神看向正喧騰著的室內。

滿室正紅鮮綠翠藍濃紫迷,靠中位置放著的箔金爐燃著松木熏香,平滑光亮的木地板鋪著一大片氍毯,坐席全是雙織官緞,牆角四周的深緋織散花錦簾幕輕飄飄的搖動。

就在她的視線前方,席奧正被眾遊女們團團圍住,甚至還有一人試圖伸手去掀起他長年都不願讓人碰的瀏海。

​清秀的眉輕輕皺了下,實羽什麼也沒說又撇過頭,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雕花瓷杯,杯底殘留的幾許淺色液體映著她沒什麼表情的臉蛋,聽了剛才的遊女所述,這似乎是這裡數一數二的好酒,雖然她一直並不是很懂什麼酒的好與壞就是了。

搖搖杯子 ,扭曲了酒水中倒映的面容,她抬頭一口氣把杯裡剩下的酒喝光。

「嗝。」

還小小的打了個飽嗝。

「......」

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人群中像是有什麼懾人的視線緊逼而來。

「唔。」實羽站起身,避開了那道視線,往放置著酒菜的木桌走去。

才剛坐下握住酒瓶,就有人從另一邊握住了她的手。

眼中餘光瞄到了來人的身影,她知道是誰,所以沒有抬頭看對方。

「不能再喝了。」聽不出來是什麼語氣,但手腕處的力道似乎又緊了些。

她垂著眉眼,小聲嘟噥:「我可以邊喝邊等......席奧先生和她們一起聊天就好了。」

話語剛落,手中的酒瓶就被對方用另一手奪過:「不准再喝。」

命令的語氣。

​這時候實羽才抬起頭望著席奧。

長長的瀏海依然遮蔽著他的雙眼,所以她讀不出他現在究竟是用什麼眼神在看著自己。

不知何時四周的遊女已經都不見蹤影,原本的吵雜喧嘩,只剩樓外其他房間的歌舞昇平。

「不高興?」

「......沒有。」​她搖搖頭,視線投向中央的箔金爐。

哪裡沒有,看起來就像是在生悶氣。

席奧稍微挪動自己的位置靠少女更近些,一隻手捏上她柔軟的臉頰,語氣無奈:「臉都喝紅了還想喝,嗯?」

「唔!」沒有預料到對方動作的實羽,眉毛緊緊皺起,碧眸還是沒有看向對方,依舊是悶悶的語氣,「就沒有......只是等裂嘴女等得很無聊──

話沒說完,臉上的力道便轉到頭頂,被使勁地揉了一遍。

「......席奧先生!」她驚呼著抗議,視線終於落到對方身上,卻看見眼前的男人臉上勾起了一種莫名的笑。

席奧放開才剛肆虐過少女頭髮的手,恢復成一派嚴肅的模樣:「我讓她們都去對面的房間了,妳進去問問她們詳細情況,我在這裡等著。」

不甚明白對方的用意,實羽遲疑著點了點頭,,但心裡頭那股不愉快正一點一點消融。

「......知道了。」

✦✦✦

「啊啦啦,是備受寵愛的厄除小姐呢。」

才一拉開拉門,靠在門邊身著淺綠繡著金色荷花和服的遊女便抬起頭,露出消遣似的笑容。

「咦?」

實羽不明所以,又有另一人湊了上來:「厄除小姐因為在鬧彆扭一定沒發現的吧?方才你把酒灌下的時候,厄除大人的臉色──嘖嘖嘖,那是可怕得堪比妖異哟。」

「然後馬上就用低沉的聲音說:『請各位先到對面房間稍後,等一下會再去向你們問話。』,對吧對吧?」

「可不是,不過就一小杯酒,看把厄除大人急的──」

雖然不明所以,但聽她們這樣一來一往,實羽的耳根子就像是被染上顏料一般越來越紅。

「看起來不像是兄妹──厄除小姐和厄除大人該不會是戀人吧?」

「匡噹!」一聲,實羽手中一直握著防身用的小刀掉綠色榻榻米上,發出響亮的聲音。

房裡原本還在嬉鬧的遊女們頓時安靜下來,所有人目光同時落在她的身上。

「......啊啊,不是的。」素淨的面容毫無表情,修長睫毛垂著幾許弧度,讓人分辨不清此刻她的眼神究竟是什麼樣子,實羽蹲下身撿起小刀,「我們不是這樣的關係。」

「欸?」

✦✦✦

坐在空無一人的房裡,席奧輕輕搖晃左手的酒瓶,百無聊賴的坐在窗邊,一邊抽著菸一邊看外頭的風景。

剛才小丫頭就是坐在這裡看了外面好一陣子吧?

有這麼好看嗎......?

他不禁這麼想著。

一想到那個明明在鬧著彆扭自己卻好像還沒什麼察覺,被捉弄之後才肯好好看他的少女,他總覺得內心有一塊地方異常柔軟。

「......那個,席奧先生......」

拉門被拉開的聲音夾雜著少女怯懦的嗓音,席奧放下酒瓶回過頭,嘴裡叼著的菸卻倏然而落。

一向的桃紅色長髮被盤成造型簡單卻顯得可愛的髮髻,白色錦緞織著天青雲紋與湖綠波紋的振袖和服,恍如天光雲影全織在衣杉上。

從來不沾一點脂粉的臉蛋看上去比平常還要白皙,頰處被點上了淺淡的櫻色,嘴唇則是一抹可愛的朱紅。

少女無措地雙手搓弄錦緞腰帶垂下的金色流蘇,微垂的脖頸露出了優美的弧度。

如此嬌美、如此令人垂涎欲滴。

「......妳......」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沙啞了幾聲,而面前的少女則是更無措的後退了一步。

修長的手指緊緊扯著流蘇,碧眸垂向地板,實羽有些語無倫次:「我......我是被、被強迫的......」

腦海中開始回放剛才的情況,在她說出他們不是這樣的關係之後,遊女們陷入了更加詭異的寂靜。

然後所有人圍了上來,拉拉她的頭髮捏捏她的臉頰和手,她甚至感覺到誰好像摸了她的臀部一把。

「啊啊,厄除小姐這樣是不行的,要更有女人味才行啊。」

「小實羽,不行不行,妳得提升自己的女人味才行啊。」

她們的語氣讓她想起了,樹那傢伙也曾經在阿離的面前這樣大肆地消遣她。

那時候......阿離說了些什麼呢?

「咦咦咦咦等等!別脫我衣服──」

只是,還不待她想起,遊女們就已經開始拉扯著她的衣服和頭髮,硬是幫她套上了這件和服、又為她盤了髮髻,然後化妝......最後就變成這樣了。

「那個......我知道的,肯定很奇怪......又、又妨礙公務......我、我馬上就去換──」

「很美。」

「咦?」

她眼皮輕跳,反應不及,對方已經近在兩步間的距離,嚇得整個人往後靠上了紙門,無路可去。

明明瀏海很好的遮蔽了他的雙眼,她卻好像能感受到穿透而來的灼熱視線:「席......席奧先生......」

櫻唇一張一合,只有軟綿綿喚著對方名字的聲音。

低低嘆了一口氣,席奧伸出右臂將她牢牢封在自己的影子下,側著身子一隻手輕撫上她垂在頰邊的髮絲,輕輕摩娑。

​「實羽。」他傾身壓近她,沙啞低沉卻磨人的嗓音沾在她的耳際,雙眸一低,又說了一遍,「很美。」

她被他碰觸過的地方一片滾燙,甚至不敢抬眸去看對方現在的表情,垂著眉眼不自在的動了動:「謝......謝謝......」

聲音還發著顫,連氣息都不穩。

對方的味道近在咫尺,還能聞到鼻息裡飄散的淡淡菸味,實羽終是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席奧的衣角,力道很輕。

​因為再沒有旁人在,沒有人會試圖想要去觸碰他。

俯仰進退呼吸間,他都是她一個人的。

能從瀏海縫隙看見已經紅了整張臉的少女,還有微微扯動自己的小手,席奧不禁想笑。

說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只是看著上妝換裝的實羽,就會這麼情不自禁。

從一開始純粹忍不住想碰碰她,到後來少女馨香傳入鼻中後的清醒,現在他只想逗逗眼前表情看起來還是十分無措的實羽。

「實──」

「呀啊!!!!!」

 

淒厲尖叫劃破紛擾的夜,也阻止了他下一步的動作。

實羽一把推開他,提起和服直接拉開紙門往外衝去,而席奧也提起刀跟在她身後。

整棟樓的另一半火光衝天,遊女和恩客們驚聲逃竄,只是著火的那條長廊上,隱隱約約還能看見人影晃動,還有輕的像是空氣般的歌聲。

歌聲幽幽怨怨,有些說不出口的熟悉。

方才還圍在她身邊的幾個遊女邊哭邊跑過她的身邊,像是喃喃著「怎麼會是小綠姐姐」,之類的話語。

她本來還想再往前探去,卻被人攔腰抱起。

「不能再往前了。」席奧沉著嗓音,同樣往出口的方向奔跑。

「可是──」

「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
就算還活著......
已經感覺不到生者的氣息了。

直覺這麼告訴他。

✦✦✦

後來後來,奉命來替吉原做一些修繕工作時,實羽才知道燒了樓的人就是一開始消遣她的綠衣女子,那個小綠姐姐,同時也是近日來裝作裂嘴女嚇唬人們的罪魁禍首。

小綠本來並不是遊女出身,而是因為嗓音好聽,被人擄來賣藝......最後被逼賣身。

或許是因為心裡有怨,心態一直不平衡,所以開始夜夜裝神弄鬼,想讓吉原就此倒閉。

實羽突然想起,小綠在幫她上妝時,曾經這麼悠悠的嘆過:「我們吉原的女人都身不由己,所以啊,厄除小姐要更好的對待自己、對待自己所愛的人,才不枉費我們這麼盡心盡力為妳梳妝了啊。」

那就是她最後的悲鳴了吧。

趁著其他人都在房間裡興高采烈等待打扮後的成果,小綠偷偷溜了出去,就在比較靠角落無人居住的房前,引火自焚。

怨恨之火灼傷了她自己,也化成熊熊大火燃盡所有與她有關的痕跡,再不復存在。

究竟、究竟一個人的怨恨有多深,才能鼓起勇氣將火往自己身上燒呢?

她想她大概也只能問問眼前殘留形體蜷縮在角落裡的小綠的魂體了。

「厄除小姐,果然是妳。」

還如記憶中一般的年輕貌美,小綠站起身,卻沒有朝她走來。

「幸虧是妳,不然我還想再變成厲鬼大鬧一番。」開玩笑地說著,她伸出雙手,用像是迎接的手勢,「請驅除我吧,厄除小姐。」

這世界已經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。

實羽張張嘴,問道:「可以問問妳的名字嗎?」

小綠挑眉,疑惑的目光投向她。

「之後還能......替妳立個碑。」

小綠瞇瞇眼,唇角一點一點笑開,宛如萬壽菊一般綻放:「雛菊,我叫雛菊。」

淺黃色的光芒覆蓋在她的身上,隨著她的話音沉寂,一點一點透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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