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魅魔 

暖融融的陽光篩過樹林,微有些落葉的林間道路上,昨日夜雨留下的水窪,一簇一簇的光像是奶油風信子的痕跡。
混合著青草淡香的雨後濕氣,聞起來卻有些苦澀的味道。

妮思拖著沉重的步伐,踩過晶亮的水窪和寥落的枯葉,往森林深處前進。
明明知道此去,究竟會遇到些什麼。

林風簌簌而起,及肩的短髮幾綹便輕揚著貼上她精緻的臉蛋,有些發癢。
其實她也曾經留過一段時間的長髮,約莫在腰部上一點的長度。
而母親就會拿著紅色絲綢的緞帶,先是輕柔仔細地為她梳髮,接著束成一條垂在身後的馬尾,並在上頭打了個可愛的蝴蝶結。
只是後來就一刀剪了,再也沒有留超過肩膀的長度。

因為她已經失去了那個會溫柔地為她梳髮束髮,會在所有人嘲笑她異於常人的紅眼時,告訴她配上那條紅色緞帶有多美多適合的人。

『啪擦!』

前方深黑的盡頭處,傳來像是有人踩踏在樹葉上的聲音。
妮思一抬頭,一個女人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。

淺綠色的連身裙襬繡著米白色薔薇圖樣,奶油色更接近向日葵般的金黃捲髮,像是海洋一般柔和流轉湛藍色的眸子。

驀地,她的眼眶濕了。

✦✦✦

妮思還記得,母親身體越來越虛弱的那幾天,總是靜靜的坐在床上望著窗外。

天氣涼了,玻璃窗外日復一日都是相同的景色,漸漸枯黃落下的葉子,以及南飛避冬的鳥兒。
那時候她也病著,強撐住身體守候在母親身邊,坐著陪母親說說話──即使母親早在幾個禮拜之前,就已經連人都識不清了。

母親那時念叨著的,只有兩個名字。
雪兒,還有......羅伯特。

她知道那大概就是她未曾謀面的父親。
狠心拋棄了母親和她,再也沒有任何消失,彷若世間再無此人消息的父親。
也是讓她身體裡殘留著那種......妖怪血液的,父親。

母親經常在夜裡發高燒。
可是那時的她漸漸失去人類該有的溫度,無法像小時候那樣撒嬌似地的鑽進母親的被窩替她取暖,再也無法。

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。
每當這時,母親就會讓她坐在她的身旁,用手指順開她的頭髮,從髮根到髮尾,一遍又一遍溫柔地喚著她。

「......雪兒、雪兒......我的寶貝......」
輕聲地呢喃,宛如夏日風鈴一觸即碎,揉散在充滿藥香空氣中。
「妳是母親的,寶貝......永遠、永遠......」

她還記得,那個飄了初雪的夜裡,母親抱著趴睡在一旁的她入懷,搓揉她冰冷的雙手,在她耳邊哼唱著幼時經常聽見的曲調。
母親說那是奧洛夫家的女孩,必定要學會的一首催眠曲。
綿長悠遠的旋律,不同於以往總帶了些輕快,混雜著淡薄的哀傷。

那是母親最後一次擁抱她。

✦✦✦

濃郁的血腥味拉回了妮思的心緒,刺激著她不停噪動的欲望翻騰。

眼前的女人笑地一臉溫柔,和昔年的母親一模一樣。

只是空氣中血的味道十分熟悉,她微微低下頭,看見自己腹部被穿出一個黑色的窟窿。
骨感分明而白皙的雙手沾染著她的血液,慢慢地從下腹處緩緩抽出。

「妮思、妮思。」那人開口,和母親同樣的輕柔,「我的寶貝,永遠、永遠的,寶貝......」

妮思瞇起雙眼,水光和一點一點的痛楚模糊了她眼前的視線,連呼出的白氣都在顫抖著。

──你知道她不是,親愛的妮思。

纏綿而沙啞的語調響起,帶著些戲謔嘲諷,甚至有些冷漠。

──那才不是妳溫柔美麗的母親,只是個假冒的東西。

是,她知道。
她知道卻依然無法下手。

──妳要是敢隨便讓這種假冒的東西,理所當然的佔了母親的容貌,隨便殺死了妳......
──我就殺光所有你在乎的人,親‧愛‧的‧妮‧思‧哟。


到最後甚至有些咬牙切齒,妮思忍不住苦笑。

「我知道。」她說。
纖長的睫毛顫動,她眨眨眼試圖讓聚集的淚水散去,接著猛地伸出手,阻擋對方再一次向她襲來的雙手。

「妳不是,母親。」再一次碰到對方她就知道了,雖然是一模一樣的柔軟和溫暖,一模一樣的白皙。
可是,母親的手不是那樣的柔嫩光滑,而是生了一層厚厚的繭,為了替她洗衣煮飯做粗活而留下的痕跡。

妮思左手抽出藏在斗篷裡的飛刀,毫不留情的射向魅魔的額頭,大量鮮血瞬間噴濺在她的臉上。

「......妮、妮思......」依稀還張著嘴的呢喃,逸散在周圍的空氣中。

半垂著赤血色的雙眸,她卻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有些想不起從前的那座海邊小鎮,就連杜斯特和雪莉的模樣也顯得零碎。
只有母親,一如從前入骨一般清晰。

晚安,母親。

妮思知道自己應該有開口,只是卻甚麼聲音也沒辦法發出來,豆大的淚珠止也止不住,混含著臉上的血液滾落在濕潤的泥土裡,也清楚滴落在她的心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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